《钢琴教师》

德国、波兰、法国、奥地利 合拍故事片

2001年上映，131分钟

导演：迈克尔·哈内克

根据耶利内克198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

本文选自方刚著《电影中的性别暴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性可以成为性别的博弈场吗？性别冲突如何通过性来呈现？被压迫的女性可否通过与男人的性，实践对父权宰制的反叛？

心理学家从《钢琴教师》中看到了“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家庭教育学家看到了“家长”的钳制如何“扭曲”女儿的心灵，这些分析的浮浅之处在于，将个人的生命与个人的行为链接，而没有从更大的社会宏观层次思考。

在我的眼中，这分明是一位女性通过自身的性实践，同整个父权文化进行的一场博弈。

一、三组权力关系的呈现

钢琴是乐器之王，是乐器中的男人。影片中四十岁的单身女人艾丽嘉是位钢琴教师，她操纵着一个象征男性、权威、主导的钢琴，这本身便给我们一种隐寓：一个弱势的女人在操纵强势的钢琴，仿佛一个女人在操纵男人？而艾丽嘉试图控制的沃尔特家中收藏的小提琴，则属于乐器中的女人。仅仅是乐器的对比，就给我们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

艾丽嘉和妈妈住在一起，一天晚归被妈妈责问，言语间许多暴力，如“到哪儿鬼混去了？”妈妈还把女儿最喜欢的衣服毁掉，以宣泄等她回家时的愤怒。继尔，女儿与母亲互殴。但母女很快达成了和解。她们在一张大床上睡觉，虽然艾丽嘉有自己的房间。影片一开场，就让我们看到了家庭暴力中的三种形式：行为控制、精神暴力、肢体暴力。别急，性暴力在后面等着我们。

艾丽嘉去一个富人家演奏家庭音乐会，认识了这家高大帅气正读大学的男生沃尔特。沃尔特也喜欢钢琴，被艾丽嘉的演奏折服，要考到她的班里学钢琴。沃尔特在面试时的演出无疑震撼了艾丽嘉，但是当其他教师都认为他非常出色的时候，艾丽嘉提出了一堆反对意见。这让我们隐约感到，她在抗拒着自己内心的欲求。但最后，沃尔特还是被录取了。

至此，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几组权力关系的存在。

第一组权力关系，是母亲与女儿间的代际权力。这个家庭中父亲是缺失的，艾丽嘉曾偶然提到父亲在精神病院。我们不知道母子间的权力关系是如何建构起来的，但我们在影片开始便清楚地看到了控制与反控制、强势与反叛、挣脱与依赖。现有的影评更多集中讨论艾丽嘉在母亲极端变态的钳制下心灵如何被扭曲和情爱如何被变异，便是基于对这种权力关系的反思。

第二组权力关系，是男人和女人间的性别权力。钢琴与小提琴；沃尔特家庭音乐会上，最有权威感的是男人；考核是否接收沃尔特学习钢琴时，主持考试的是一个男人。男女间的性别权力弥漫于整个社会，即使影片中完全没有情节安排，我们也心知肚明。

第三组权力关系，便是师生间的权力。教师比学生更有权力，按理艾丽嘉和沃尔特的关系中，艾丽嘉更有权力。但师生权力与性别权力相组合，作为女性的教师，与作为男性的学生，谁更有权力呢？在艾丽嘉与沃尔特的故事刚刚掀开大幕之际，便将教师与学生、女性与男性，这两对貌似冲突的权力关系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对后面的情节充满期待。

这时，如果我们停下来想象一下影片后面故事将如何展开，我们很容易想到这是一个师生恋的故事，而且是反转了主流社会权力关系的师生恋。即年长女教师与年轻男学生的师生恋，而非常见的年长男教师与年轻女学生的恋爱。即使如此，这故事也将非常好看。

但是，情节急转直下，影片原来完全不是要讨论所谓的“师生恋”！

二、女教师被压抑的情欲

    在见过沃尔特之后，影片表现了艾丽嘉压抑的情欲。

影片有三场戏表现了艾丽嘉是如何自己寻求情欲满足的。第一场戏，她一边看A片，一边闻着嗅着别人用过的、充满精液的卫生纸；第二场戏，她在卫生间中照着镜子，用刀片切割自己的阴部，血一滴滴地滴在浴缸里。这时，我们已经能感受到她的性与虐恋有关。第三场戏，她在汽车影院偷窥一对情侣的做爱，貌似一边偷窥还一边自慰。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一个被压抑的女性的性欲求。

去汽车影院偷窥那天，她仍然晚回家，母亲仍然不断打电话到她的工作场所，仍然在家里摧毁她的衣服……当她回到家，母亲迎面便给她一巴掌，而她也立即还击一巴掌。我们再一次看到母女间的这种对抗，这种控制与反控制。但是，她们晚上仍然会睡同一张床。

在钢琴教室里，艾丽嘉一直是冷酷僵硬的表情，我们能够隐约感受到她与沃尔特间流淌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但无法清晰地捕捉到。直到艾丽嘉的女学生安娜在彩排时非常紧张，沃尔特安慰她。艾丽嘉死死地盯着他们并排而坐的身影，突然转身到更衣间，将一直玻璃杯踩碎，将玻璃碎片放进这个女生的衣袋中。艾丽嘉对安娜的伤害，无疑首先基于对假想“情敌”的嫉妒。一些女性主义者主张的“姐妹情谊”，在面对即使仅是假想的男人争夺战时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安娜有太多的理由成为艾丽嘉的“姐妹”，因为安娜同样被她的母亲“控制”着，但这样的“同病相怜”并没有使艾丽嘉手软。

当安娜因为手被扎破，人们纷纷围拢过去之时，艾丽嘉对沃尔特说：英雄救美的时候到了……转身自己离开，进了卫生间。

沃尔特的情商肯定很高，立即读懂了艾丽嘉。他冲进女卫生间，与艾丽嘉热吻在一起，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按着常理，我们期待着这对捅破了窗户纸、正在卫生间激情热吻的男女，会立即开始嘿咻，至少是躲到一个小隔间里嘿咻。然后，我们又幼稚了。

三、性爱模式的背后，是权力关系

卫生间，艾丽嘉尽情地以手、口刺激沃尔特，沃尔特性欲勃发，要求插入，艾丽嘉一再拒绝，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即使如此，每当沃尔特就要射精达到高潮之际，艾丽嘉也立即停下来，把沃尔特撂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的，很难受。

男人的性是以阴茎为中心的，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沃尔特想要插入式的性交，想要活塞运动，想要射精。

沃尔特说：撑不住了，快行了……艾丽嘉停下来。她坚持让他按“我的指示”做事，无论是脱掉裤子，还是何时穿上裤子；无论是看着她，还是看着自己的阴茎。她将这个男人的性快感操纵在手中。沃尔特不满，大呼“规则应该平等”，而艾丽嘉的规则便是：沃尔特要达到高潮之际，立马停下，最终让他没有射精便意兴阑珊地走掉了。

这样的控制欲，很容易被解读为艾丽嘉从母亲那里学习了暴力中的行为控制。但是，这又肤浅了。在艾丽嘉这里，主宰与沃尔特的性爱模式，是她对男性主宰的反制。“我控制不了我自己，至少我能控制你”——一直以来被压制规训的她，通过对情人情欲和身体的控制，来获得自我主体存在的感觉。

那之后的钢琴课，二人都心不在焉了。艾丽嘉仍然拒绝沃尔特的亲密行为，她说，情欲“无法胜过我的理性”。这无疑又是她操控对方及自己情欲的一次实践。

一天，艾丽嘉回家，沃尔特一路跟到家，几乎是闹进家门。艾丽嘉拉着沃尔特进自己的房间，告诉妈妈不许进来，还用柜子堵住了房门。

此时，幽居一室的情侣总该做爱了吧？仍然不是，艾丽嘉让沃尔特读她写给他的信，欲火中烧的沃尔特说:人在手边，还读什么信呀。艾丽嘉不让他碰自己，坚持让他读信。这一场博弈中，艾丽嘉又胜利了。沃尔特读信，原来是艾丽嘉指导他如何对自己施虐，如何捆梆，如何抽打，如何暴虐自己。她说：“我有被打的欲望已有几年。”艾丽嘉还拿出藏在床下的工具，等着沃尔特动手。但是，沃尔特拒绝了，他说：你病了，应该去治疗！最后，夺门而去……

有观众可能会陷入困惑，艾丽嘉倒底是要充当施虐者、控制者，还是要充当受虐者、被控制者？

艾丽嘉为沃尔特口交、手交，这似乎是一个服务者。但是，错了！女人为男人口交的时候，控制着男人的性兴奋度，正如艾丽特拒绝沃尔特插入一样，都是在控制着。

艾丽嘉让沃尔特对自己施暴，表面上看，使自己成为受虐的一方，被控制与被主宰的一方。错了！我们不能简单地以虐恋中施虐与受虐的角色，等同于控制与被控制的角色。艾丽嘉仍然是控制者，因为是她“命令”沃尔特如何对自己施虐。施虐并不是沃尔特喜欢的，他只是被要求去表演，去满足艾丽嘉的要求。所以，即使他在这样的情境中殴打艾丽嘉，他也仍然是被控制者。沃尔特走掉了，最后留下一句：你不懂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我们如何定义爱？艾丽嘉比沃尔特更不懂爱？我们看到的只是，女人要按自己的情欲模式实践性，男人因为自己的情欲模式得不到满足，便说女人不懂爱情。

这场戏之后，艾丽嘉的妈妈骂她：你可以开妓院了！当咒骂（精神暴力）持续到床上时，出乎意料的情节出现了，艾丽嘉竟然试图强暴自己的母亲，甚至剥下了她的内裤（性暴力）！同时哭叫着：我爱你，妈妈！莫非艾丽嘉还有女同倾向？乱伦倾向？错了！艾丽嘉仍然是在反抗控制！母亲对她的咒骂是控制，她以强暴母亲作为对控制的反抗，以暴力回应暴力。这场床上搏斗与其说发生在母女之间，不如说发生在控制者与被控制者之间。而性，一直是艾丽嘉反抗的手段！

最后，艾丽嘉失声痛哭，她其实是在哭沃尔特的离去，哭自己没能控制住这个男人。她想要爱，想要性，但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便得不到爱与性。

至此，沃尔特一直坚定地做自己。我们对此可以有众多的解读：父亲角色的缺失，可能使她愤恨主宰的男性角色；母亲的超强控制欲，使她对所有的控制都同仇敌忾。身为父权体制下的一个弱女子，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对父权控制进行着挑战：操纵钢琴，操纵与男人性爱过程，只是为了作她自己。

四、对父权宰制的妥协，以失败告终

被指责为“不懂爱情”，貌似已经失去了男友的艾丽嘉，一度决定妥协，主动找到沃尔特，声称：“我错了”“我不该做的那么直接”“原谅我”，甚至，她说：“玩所有你想要的方式。”也许是那句“你不懂爱”唤起了女性所谓的“爱本能”？或者沃尔特的离去让她绝望与不甘？无论如何，她妥协了。至此，我们的心头涌上一丝伤感，仿佛在目睹一个反抗的女人最终向强大社会低头服输的传统故事。

但是，我们又错了，情节继续起伏……

所谓沃尔特想要的方式，不过是阴茎插入阴道的活塞运动。但因为场地狭窄，同伴随时可能进来，沃尔特有些紧张，无法勃起，让艾丽嘉以口交帮他。不可思议的是，口交中艾丽嘉竟然呕吐了！

在厕所里，艾丽嘉给沃尔特口交都不吐，此时竟吐了！为什么？

想一想那次口交与这次口交的不同便会明白。厕所中的口交，是艾丽嘉自己主动进行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而这一次，她的口交是为了帮沃尔特勃起，为了让他勃起后插入自己的阴道！也就是说，此时的口交是“服务”，是为了帮助沃尔特以插入的方式完成她不喜欢的性爱模式。

已经决定做出妥协、主动送上门的艾丽嘉当时无疑是决定背叛自己的信念了，但是，她的身体不答应！呕吐，便成了身体做出的反叛，当然，背后仍然是她内心的信念受到打压，无法承受了。

再次被抛在半空的沃尔特自然恼羞成怒，他显然读懂了艾丽嘉的呕吐是一种拒绝的方式，所以才会以最肮脏的语言咒骂艾丽嘉，骂她“臭”“没人要”，让她滚开。

五、最后胜利的，是男人？

情节继续起伏。

晚上，沃尔特再次闯到艾丽嘉的家，将她母亲锁在房内，在客厅里殴打她。一边打，一边说：这就是你想要的！错了，这不是艾丽嘉想要的。打与打不一样，在艾丽嘉提供的剧本中，那个打是满足她情欲的游戏；而此时的这个打，是对她的暴力侵犯。前者的控制者是受暴女，后者的控制者是施暴男。

沃尔特说了一句话：“没人会拿这种事羞辱男人！”哪种事？性上挑逗起来，却不让男人插入、射精、满足。在他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艾丽嘉在羞辱他。

沃尔特强奸了艾丽嘉，他靠暴力成功地插入，成功地抽动，最后成功地射精。整个过程，艾丽嘉面无表情，如同死人般。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性主宰被击碎了。被插入的是阴道，击倒的却是信念，长久以来对控制权的掌控，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而这无疑是最被她看重的东西。

为什么艾丽嘉会对插入式的性交如此反感？想一想插入式性交被一些女权主义者赋予的性别政治意涵便再清楚不过了：男人的阴茎像一把剑，扎入女人的身体，注定使女人永远是被伤害、被剥夺、被侵略的。——虽然这样的理解未必适用于所有的异性恋性爱模式，但是，当一个女人拒绝的时候，男人的插入便是一种侵犯，对被插入的艾丽嘉而言，是自我的丧失，以及失控。失控是艾丽嘉最不能接受的，她贯穿始终的斗争，都是不断在挑战失控，虽然这个社会以及家庭对她费尽心思的规训与控制，却从来没有让她真正臣服。我们无法想象艾丽嘉被沃尔特插入后在想什么，但是，很多受强奸者的描述告诉我们：面无表情，身如僵尸，这不是臣服，而是，决裂。将内心与身体屏蔽起来，与这场性交在心灵上的决裂——你干你的，与我无关。

射精后的沃尔特心满意足，一吐长期积累的晦气，似乎实现了主宰与控制，将主流社会的男女性交模式与权力关系继续维持。

影片没有结束。艾丽嘉将一把刀放在包里，准备在演奏会开始前行刺沃尔特。此时我们都清楚了：她想报仇，不是所谓“贞操”的被剥夺，而是自主权的被剥夺。当沃尔特成功插入的那一瞬，她便对这场游戏失去了控制，她无法接受这种失控的局面。刺死或刺伤沃尔特，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可以成为夺回自主权的仪式。

但是，她为什么最终没有举起刀？她本有足够的机会。是最后一瞬的软弱？或者是所谓温柔的“女性情怀”？

艾丽嘉放过了沃尔特。但她没有放过自己，她举起刀，狠狠地扎向自己的胸口，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这一流血与疼痛，我们可以再度想起影片开头艾丽嘉用小刀刺破阴部的行为——鲜血与疼痛唤起我们对身体与生命存在的感觉。疼痛唤起自我，对生命的觉察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艾丽嘉以愤怒的步伐冲出剧场，扬长而去，将整个剧场里的观众扔在那里，等着她登台演奏。我不确信，这最后的“抛弃”，是否也是一种形式的胜利？

我不认为艾丽嘉是刻意地选择了性作为防卫男性主宰的武器，更大的可能是，这是她和男性、和父权文化博弈时，唯一可以使用的工具。难道，女人还有别的有力工具吗？

艾丽嘉与沃尔特博弈的失败，可以看作女人对男人战斗的失败吗？抑或是让我们看到弱者在性的场域中自我救赎，获取力量的实践。这，本无关成功与失败。